2014年2月6日 星期四

亞農‧赫潤貝格(Arnon Grunberg) 的《難民》(De asielzoeker)

《難民》第20刷封面 (2010年)
著作等身的亞農‧赫潤貝格(Arnon Grunberg),寫過許多涉及異國文化衝突的荷文小說。這本2003年由Nijgh & Van Ditmar出版的《難民》(De asielzoeker)也是其中之一。本書獲得2004年AKO文學獎(AKO Literatuurprijs)首獎,也開啟他異國元素寫作的的大門。

乍看之下,本書書名既然是《難民》,應該和荷蘭境內安置難民問題有些相關。而當年身為新銳作家的赫潤貝格,可能也會採取一個有別於傳統作家──如赫拉德‧瑞夫(Gerard Reve)、哈利‧穆里施(Harry Mulisch)等人的輕快寫法。不過赫潤貝格仍採取了相對沉穩的筆調,而且隨著故事的發展,讓讀者感到漸漸增厚的心理陰霾,更讓讀者在闔上書頁時,細細思忖「愛」的意義。

主角貝克(Christian Beck)是一個住在德國哥廷根的譯者。他的工作主要是翻譯電器產品說明書。他有一個女友,他一向暱稱她為「小鳥」,心裡則稱她為「老婆」,但實際上兩人並沒有結婚。和荷蘭許多氛圍沉重的當代小說一樣,故事的第一句,就是「小鳥生病了」。自然地,兩人的生活也出現了改變──幾乎讓他的家成了「愛情公社」。


貝克認為,小鳥向來有過於同情憐憫的「毛病」。生病後,小鳥對貝克說「我想和一個人結婚」。貝克自然地認為她指的是自己。但小鳥卻說「是和一個別人。一個難民。」這個驚人的發言似乎激起了貝克的一連串回憶和反抗的回應,回憶的部分同時貫串全書。

小鳥所說的另一個人,是一個從阿爾及利亞來的年輕難民拉菲(Raffi),因為戰亂關係留在荷蘭,但如果被遣送回國很可能死在那裡。出於同情與憐憫,小鳥決定跟他結婚,待婚姻時間夠長,難民即可得到荷蘭護照或居留權,如此一來就能確保他的生命安全。

一開始,貝克的確選擇抗拒,說「我可以接受妳愛別人,但要結婚也是和我而不是別人」。小鳥對此的回答是,「我愛你勝過別人,但我想和另一個人結婚是我的決定」。隨著故事的發展,貝克擺出書中一貫的態度;冷靜,然後放下了反抗的心態,並以讓小鳥快樂為出發點,默默承擔一切。讀者開始理解並漸漸認同小鳥的舉動,也探索到了貝克心裡的陰暗面。

小鳥得了絕症,自知不久於人世,因此想「做件好事」,並不是太唐突的想法。但對長期陪伴在身邊的貝克而言,難民的出現似乎是女友公開挑戰自己的尊嚴。貝克在這個「現實」裡是一個好好先生,但不時陷入陣陣沉思。許久以前,小鳥和貝克曾在以色列南方的艾拉特(Eilat)待過一段時間。小鳥在一個實驗團隊裡工作,到艾拉特的沙漠作研究,而貝克僅僅是跟去,那段時間他無業,要碼就是在街上亂逛打發時間,要碼就是書寫奇怪的恐怖小說。他寫了一篇關於阿姆斯特丹窯子「爺癢」(Yab Yum)的恐怖小說,裡面描述了發生在窯子裡的瘋狂屠殺。


《難民》第12刷封面 (2005年)
久而久之,這樣的生活導致貌合神離也是無可避免的:小鳥在艾拉特沙漠裡遇到了一名相貌十分可怖的容顏疾病患者,名叫西蒙(Simon),又是出於同情憐憫,小鳥把西蒙帶回家。同時,貝克則是不斷地上當地窯子,成為老主顧。在「現實」中,很弔詭的是,貝克和小鳥已經四年多沒有發生關係了。可以說正是這段時間,貝克漸漸對小鳥失去了興趣:一方面是氾濫的同情心,另一方面則是小鳥表現得像個富有愛心的大姐姐或媽媽──無論是對西蒙還是對遊手好閒的自己。

兩人對西蒙的出現不免有過口角。貝克幾乎都用「那個醜八怪」 來稱呼西蒙,小鳥則堅持應該直呼其名,就算他容貌可怖,但「畢竟還是人」。貝克多次直嗆小鳥,說她帶回西蒙只是因為那該死的同情憐憫症又犯了;小鳥則說,她只覺得這個西蒙也需要人來照顧。通常口角後的貝克都是焦躁不已,然後選擇上窯子抒發鬱悶的心情。

值得注意的是,在回憶中,貝克的心情都非常不佳,而且情緒焦躁。但在「現實」 中,也就是小鳥和難民結婚的情況下,他卻顯得很沉靜。他對難民沒有好感,心中甚至使用相當歧視的字眼稱呼他──「那隻猴子」,不過他和難民的對話卻沒有任和火藥味,甚至可以說慵懶。在他眼中,他最多就是個難民,和自己女友結婚的難民,然後藉著和自己女友結婚的關係三人同住一個屋簷下,如此而已。

不過貝克對難民的態度,本質上仍是略帶不屑的。除了心裡暗稱他猴子外,還對他的穿著多所批評,實際對話雖沒有透露他的不屑,但仍可聽出他的「大方和包容」其實另有含意。比如說,難民在德國擔任油漆工,通常都是帶著一身汗臭與髒衣服回家。難民習慣了這樣的穿著,回家後也不打算盥洗,想直接吃晚餐。貝克在心裡先對難民這個樣子品頭論足一番,然後再不斷地說服他穿自己的內衣褲、用自己的東西,「剛好合身,真是太棒了」。然而在施展慷慨的同時,他也開始懷疑自己的動機。

貝克端詳著難民的容貌時,總會想到自己在艾拉特窯子時的情況,並探索到自己似乎也有同情憐憫的「毛病」。 他光顧窯子時,總會點一名瘦弱的年輕女子,名叫索莎(Sosha)。她並不好看,也不太吸引人,但貝克就是想要她。有幾次,他覺得她好像和自己很親密了,像對自己的女人一樣,做出得寸進尺的要求。索莎不從,貝克便粗暴地毆打她。

有幾次他上門時,艾拉特發出空襲警報,所有的恩客和魚雁都被迫從房間裡出來,躲到地下室,那時貝克看著所有的人衣不蔽體、有的只想繼續辦事,有的只想趕快完事,戴上了防毒面具還照做不誤,還有的光裸著性器冒險跑到樓上拿保險套。這些畫面讓貝克頓時對人性感到一陣蒼涼。

「現實」 中的貝克繼續著現實的生活。他和難民輪流幫小鳥推輪椅,帶小鳥去看病,還讓出自己的床與內衣褲給難民,自己就睡玄關。夜深人靜時,他只聽到難民在自己的房間床上和小鳥發出陣陣笑聲,然後就是一片沉靜。然而貝克也時常睡不著,他開始設想小鳥去世後和難民在同一屋簷下的生活。

小鳥最終還是撒手人寰,貝克和難民幫小鳥辦完後事,這時貝克的考驗才真正開始。窯子「爺癢」在小鳥去世後一個月發生了攻擊事件,和貝克小說中的描述如出一轍。儘管貝克並非兇手,但這篇小說引起相當大的波瀾。他受邀到荷蘭參加一個電視訪問,面對毒舌主持人和觀眾的炮轟。最後一根壓垮他的稻草,是主持人挖出的一段過往祕辛:貝克過去生活頹廢狼狽,在艾拉特靠自己的女人吃飯,胡思亂想遊手好閒,還虐待窯子裡的女孩。
 
長期陷在心理矛盾中、進不去也出不來的他,終於抵擋不住內心滿溢的空虛,對這個一針見血的問題啞口無言。節目被迫中斷,他也隨即陷入瘋狂。他最後的結局,是披上小鳥生前時常穿的睡衣,在正午時分走向公園,坐在長椅上,等待著小鳥的出現。
 
2004年AKO文學獎頒獎典禮,Vic van de Reijt為赫潤貝格領獎

這本書的寫法令許多書評家想到了卡夫卡。主角貝克似乎在追尋著甚麼,但還沒有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就已經深陷精神囹圄。存在的本質已經不再只是呼吸,甚至也不是精神層面的滿足,而是找到心中那個未知的缺口究竟在何處。

很多荷蘭作家的小說,主角(幾乎都是男性)都有過於執著或神經質的心理毛病。但這本《難民》不免俗地使用了常用的元素:主角幾乎一無是處,也就是今天大家所慣稱的魯蛇。但魯蛇的主角被投射在愛情的框架裡,加上幾乎是受到歡迎的第三者,就不得不引人遐思,這個關係是不是愛情,而「家」這個場所是否也成了「愛情公社」。

關於這本書的所有書評裡,我個人認為最好的是Wim Vogel在2003年6月23日刊於哈連日報(Haarlems Dagblad)的評論「現實的牢籠」。以下就節錄一段這篇書評的文字:

「貝克為了討小鳥的歡心,試圖忽略自己的欲望和期待,他的生命於是變成一個僅供觀賞而非實際參與的物件。在這個現實的牢籠中,他甚麼都不想要,更遑論做出改變了。他像桌上冰塊融化後的一攤水,只能往下滴墜。」

關於與難民結婚的議題,比利時作家湯姆‧蘭諾爾(Tom Lanoye)在2006年所寫的《第三段婚姻 》(Het derde huwelijk)裡也有相當類似的描述和討論。較為不同的是,《第三段婚姻》裡面較多犯罪與暴力的描寫,也更為黑暗。和本書相比,《第三段婚姻》似乎也影射了比利時面臨的難民問題比荷蘭來得嚴重。而在荷蘭當代小說裡,兩性關係中女性得絕症的橋段也相當常見,如之前介紹過的暢銷小說《陪你到最後》,還有培特‧特林的《空白》(Blanco)。

前面的文章提過,赫潤貝格是一個思想和行動合一的作家。他曾數度旅行阿富汗,實地體驗過當地的生活,雖然都是在荷蘭軍隊的保護下進行,但無損他的作品犀利度。他更曾公開表示,想要找一名待過荷蘭、最後被遣送回國的阿富汗難民,跟他在阿富汗待一段時間,以便用更接近的視角寫作同類作品。

但最令人驚喜的還是莫過於赫潤貝格選擇了一個簡短的詞彙當書名,但寫作的調性卻遠超過字面的意義,無論這個字眼帶來的是正面還是負面的觀感。甚至可以這麼認為:難民的存在,使得普羅大眾得以進行各種形而上的反思,無論是政治的、心理的、精神的還是文學的,當然也可以是愛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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