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3日 星期二

失智老人在異鄉:貝恩勒夫(J. Bernlef)的《恍惚》(Hersenschimmen)

2010再版的《恍惚》
 1984年首次出版的《恍惚》(Hersenschimmen)是荷蘭國寶作家貝恩勒夫(J. Bernlef)廣為人知的另一本著作,共被譯為16國語言,光荷蘭就賣出一百多萬本。2006 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簡體中文版,書名即為《恍惚》,亦可直譯為「腦中幻像」。在荷蘭史上最受歡迎前十名小說中,《恍惚》名列第四,其經典程度可見一斑。

2010年本書再版,並在序言裡加上了這些年來貝恩勒夫自己的意見,本篇下面的文字部分取材於該篇自序。

本書開頭便引用了英國詩人菲利浦‧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寫於1972年的詩作The Building其中一段:

A touching dream to which we all are lulled
But wake from separately.

我們可以將這段引用理解為,「讀這部小說就像進入一個讓人沉醉的夢,醒來後每個人會有不同的感受」。這段翻譯亦取自簡體中文譯本。

七十一歲的馬騰‧克蘭(Maarten Klein)和太太維拉(Vera)是一對住在波士頓荷蘭夫妻,兩人年齡相仿,溝通習慣英荷雙語交雜。家裡還養了一隻狗,喚作羅伯特。兩人也擁有一雙兒女,但在書中僅是草草帶過,並未隨侍身旁。讀者在書中都跟著敘述者(第一人稱的男人,即馬騰)的想法前進,直到最後幾頁。

故事的一開始就揭露了馬騰的失憶問題。馬騰看著窗外,納悶小學生們今天怎麼還沒上校車。維拉說這是禮拜天,並問馬騰要不要喝茶。馬騰再看看窗戶,才驚覺發現不是早上、今天也不是周間日(自然也沒有小學童);倏地再看時鐘,始知已是下午,並豁然理解為何維拉要問他是否喝茶。

而只要馬騰一忘記事情,經提醒後心情就會不好。心情與記憶隨著時間過去,雙雙直線下降。時值下雪的冬日,他的失憶症病灶日深,加上幻覺和失智,在馬騰的生活裡產生許多問題,荷蘭原鄉的記憶也偶爾湧現。起初,馬騰慢慢失去對時間的掌控,但還有辦法隱藏;後來,不只時間明顯脫離了掌控範圍,他也漸漸分不清妻子與媽媽、也分不清女兒與其他年輕女子。

一天,馬騰再度發作,問維拉「爸爸上班了嗎?」「馬騰,我是維拉!」「你不要這樣對我嘶吼嘛。」維拉受不了馬騰的頑冥不靈,情緒難以自己,於是奪門而出;馬騰想自己弄茶來喝,卻沒有茶壺,找到茶壺以後燒開水泡茶,但又沒關瓦斯。當他發現情況不對時,情急之下打破玻璃,好讓外面的空氣進來;維拉回家後發現一切變得更糟,心情只有更加崩潰,止不住的眼淚開始潰堤。

對此,馬騰像個小孩一樣忙不迭地道歉,囁嚅道「妳在哭耶」。只有讀者知道維拉為何而哭,因為她被誤認為媽媽,而不是太太。經過多次提醒依然如此,維拉只能眼睜睜看著病魔在馬騰身上慢慢張開魔爪。

維拉請了一個當地女子當看護,以便照顧馬騰起居。馬騰看到年輕女看護,想到自己的女兒,記憶並立即飛往最後一次看見女兒裸體的畫面。「是啊,」馬騰喃喃自語、自我解嘲地說,「到了一定的時候女兒在自己的父親前,也不願再光著身子了。」他於是想掀開看護的裙子,結果遭到看護的警告。除了時不我予的感嘆外,這似乎也是一種抓住美好瞬間的迴光返照。馬騰的失憶是無差別的,他對所有忘記名字的人也都用「那個年輕女人」或「那個金髮女孩」稱呼。

到了後來,馬騰開始不分早晚,出門也忘記回家。維拉四處尋找,最後找到了忘記穿外套的馬騰隻身在外遊蕩。維拉和醫生便決議不讓馬騰獨自出門,因為實在太過危險。不能出門的馬騰,瞬間就會忘記身邊的人是誰,生活起居也出現混亂,大小便無法自理。比如當他失禁時,只聞到自己附近有尿味,並意識到眼前有許多人蹲在自己下方。「他們幫我清洗。為什麼這裡有這麼多人?」

故事到了最後幾頁已經失去故事性,表示馬騰的症狀也惡化到了一個極致;他的記憶力幾乎只有兩句話那麼短,每兩句之間幾無關聯。儘管敘述者/作者仍抓得住故事發展主線,但馬騰已不知自己在故事裡會怎樣完結一生。這可以從馬騰對外在事物的掌握感到不安看出端倪:他知道他得抓住面前那張桌子,不然桌子會飛起來;他不知道周圍的變化,只能抓牢離自己最近的東西,因為他完全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

作者最後使用了圓滿的呼應當結尾。維拉在病榻前對馬騰小聲地說春天到了、你打破的玻璃修好了,馬騰幾乎已經沒有意識,第一人稱的敘事觀點也已轉變,讀者只能從維拉的描述看到這一切的結局。

其實,對於這樣的可憐失智患者,貝恩勒夫也是相當同情的。他在改版自序中自陳,因為自己也不知道要怎麼收尾,所以就憑感覺寫下了「......看見就要來臨的春天......她說......她小聲說......春天即將開始......」後就停筆。

《恍惚》一書儘管被部分荷蘭護校選為照護阿茲海默症病人必讀的作品,也是一本典型的心理小說。但貝恩勒夫其實很遺憾眾人沒有看到這本書的文學面,僅只關注實際面;許多讀者看到這本書的成功,也質疑作者是否自己已經失憶過,否則如何寫出這本書?而創作這本書的當下,又如何知道有多真實?對貝恩勒夫來說,這一切莫過於似曾相識的恍惚。

許多荷蘭作家對此也深有同感,如范科頓(Kees van Kooten)曾說,有整整一代的荷蘭人將這本書當成禮物送給上一代,希望他們不要罹患失憶症,但他自己的媽媽卻忘了自己讀過這本書。事實上,這樣一本以第一人稱貫串全篇的簡單故事,的確沉靜到看完後也會懷疑自己是否失憶。

中國作家徐則臣曾在2011年北京圖書博覽會時,與來訪的貝恩勒夫會談。他認為貝恩勒夫如此的寫作方式,正是個性使然。對貝恩勒夫的描述,徐則臣的評論相當便闢入裡:「貝恩勒夫行文簡潔,多一個廢字不用,這與他的文學觀有關,也跟他是個詩人和翻譯家有關。他討厭作家沒事就跳出來感嘆,希望像法國新小說那樣,盡最大力量客觀地呈現事實:你的任務就是呈現,感嘆與闡釋是讀者和批評家的事」;「文學就是文學,藝術之外的東西都是藉口」(連結)。

所以,貝恩勒夫每字每句都有所本,而《恍惚》就是一字一句串連下的寫實結晶,並在形式與內容的交合達到文字藝術的巔峰,就像他成功讓讀者感受到馬騰的無助一樣。貝恩勒夫也曾說過,自己非常討厭過長的小說(連結),而他的簡約與細膩,就在這本書中表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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