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恩勒夫(J. Bernlef) 的《口譯托托先生》(Meneer Toto-tolk)

貝恩勒夫近照。攝於2000年。

貝恩勒夫(J. Bernlef, 1937-2012)，本名Hendrik Jan Marsman，是荷蘭國寶級做家，創作生涯甚長(1959年起以新詩嶄露頭角，至2012去世為止)且獲獎無數，善長用短篇小說描寫人生的境遇，並用令人意想不到的文字道盡人生的種種面向。著名的作品如《破碎的沉默》(Verbroken zwijgen, 2002)和《在樹下》(Onder de bomen, 1963)都是膾炙人口的經典作品。

本書於1999年由阿姆斯特丹出版社Querido所出版，是貝恩勒夫一向愛用的寓言體，篇幅亦不長，僅約六十餘頁，用半自傳的方式介紹一位虛構的口譯員的經驗和遭遇，反映人生的各種滋味。本書可謂貝恩勒夫的個人心聲，曾任翻譯的他對翻譯這一行有感而發，而寫就這本小說。下面是這本書的梗概：

托托先生是一名專業的口譯。身為口譯人員，他每天必須替各種使用不同語言的人傳達訊息，而他本身也具備多國語言能力(112種)，因此這個工作對他來說再適合不過。

一開始，托托先生碰上許多翻譯上的問題，比如沉默應該怎麼翻譯、兩位重要人物在正式會議中高來高去又要怎麼翻譯，以及兩人爭吵時的翻譯。這些都令托托先生感到疲累，也受到許多誤會。雖然每天要講很多的話，但私底下托托先生其實相當沉默。每天回家，他已不覺得自己有說話的必要，甚至不覺得自己是自己，因為他已經一整天為別人講話。睡覺時閉上眼睛，腦中還是有許多困惑的字詞打轉。

到了中期，托托先生開始遭遇所謂的職業病：他開始控制不住自己想翻譯的欲望。只要看到任何東西，出於反射動作，他就會開始用腦中的112種語言開始尋找112個對應的翻譯詞彙。此外，他已經無法開口講出一句順暢的話語，因為他有太多的翻譯欲望。這樣的生活令他幾乎崩潰，於是他暫時停止工作，並尋訪心理醫生，希望能獲得解脫。他希望過一個「沒有語言的生活」(het leven zonder taal)。

這當中發生另一件令托托先生感到相當痛苦的事。某天他在公園裡閒晃，遇到一位紅髮女郎。女郎對托托先生而言實在太過艷麗，他忍不住想跟她攀談幾句。很不幸的，托托先生的職業病再度發作，他竟沒能順利講出一句話。女郎冷看他一眼，隨即離開；托托先生看著急急邁開步伐的女郎，淚珠不禁開始在眼眶打轉。

然而托托先生並不是沒有得到過肯定，雖然某些肯定近似於自我認知。某天托托先生翻看了語言學大師喬姆斯基(Chomsky)的著作，看到喬姆斯基說「所有語言都有一些相似的文法結構和基本規則」。他漸漸理解到一個事實：原來喬姆斯基說的，就是自己的腦袋啊！

經過治療，最後托托先生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故事的結尾是，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有之前令他抓狂的現象──看到東西後開始想這東西的名稱然後翻譯。相對的，他忘記了所有東西的名字，包括自己的名字。

賞析：

口譯或翻譯，是一件沒有自我的工作，甚至不被允許自我的存在。雖然這樣的工作需要良好的語言能力和一定程度的社交活躍，但不等於人人都能無病無痛的度過職業口譯過程。托托先生悲情地承受了這樣的職業病，更令人悲憫的是，由於他超群的個人能力，他所受的痛苦也越多。

112種語言自然是小說虛構的成分，但112這個數字在荷蘭有另外的意思：報警緊急電話(相當於台灣的110)。這是否為作者的暗喻，我們不得而知，但在書中112是一個提醒我們「能者多勞」的重要指示。

貝恩勒夫最擅長的是這類小人物的悲情遭遇，並將之普世化、哲學化，讓讀者能夠深刻感到理解，或甚至是同情。比如翻譯時若其中一方沉默，自己該怎麼翻譯出沉默的感覺？即便讀者沒有口譯的經驗，但經設想後，不難發現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獨特經驗。此外，受到職業病摧殘後的療程令自己完全失去原本的謀生工具，甚至進一步剝奪了自己的生活，這也是每個人都可能遭遇的經驗。

節錄：

(p.15, 16)
Na afloop van zo'n mislukte ruzie was meneer Toto neerslachtig en volkomen uitgeput. Hij wist niet hoe gauw hij thuis moest komen en de deur op slot moest doen. Lang zat hij dan aan tafel en ging het verloop van de vastgelopen ruzie na, maar iedere keer kwam hij tot de conclusie dat hem geen enkele blaam trof. Hij had geen fouten gemaakt. ... kwam hij tot de nog ernstiger conclusie dat hem door het feit dat hij een tolk was, een intermediair persoon, nooit enige blaam kón treffen. Ik heb geen eigen stem, dacht hij. Het zijn de anderen die mij langzaam maar zeker tot zwijgen brengen.

在失敗的爭吵後，托托先生完全耗盡了精神。他亟欲想要回家，然後把家裡的大門鎖上。他坐在桌邊，仔細尋思這場觸礁的爭執，自己到底有沒有失誤。但他每次回想都得到一個結論，就是他沒有錯。... 他更做了一個大膽的結論：因為自己是口譯者，一個中介人，自己不能遭受任何責怪。我沒有自己的聲音，他想。是別人一步步緩慢地讓我變得日益沉默。

(p.51)
In winkels begon hij zich steeds vaker te vergissen. Van taal naar taal switchend, op zoek naar juiste formuleringen, werkte hij op de zenuwen van winkeliers en klanten, en het gebeurde tenslotte herhaaldelijk dat hij de winkel uit werd gesmeten voor hij duidelijk had weten te maken wat hij wilde kopen. Na verloop van tijd ging hij ertoe over alleen nog maar dingen aan te wijzen. De mensen dachten nu dat hij doofstom was.

在商店裡，他(托托先生)也時常誤會事情。他不斷在轉換語言、在腦中尋找正確的句序，這些都讓店員和其他顧客神經緊繃，最後他常常還沒找到清楚的說法來形容想買的東西時，就被攆出店外。隨著時間過去，他的購物習慣轉變為僅用手指指向要買的東西。大家都以為他是個聾啞人士。